“……不行吗?”
好可怜的话,好委屈的人。
钟离陷在被子里,实在被他折腾累了,听完这句,还没等开口,便沉沉睡去。
纵然体质超群,心如止水,但好时好夜好人,不动些凡心,就对不上凡景。前神明也沦落到难逃醉意。想来是跟这年轻人在一块太久,他不知不觉被人哄出了一颗晕乎乎、活在梦里似得朦胧心,这些再加在一起,人便要吃不下了。
于是趁今夜色正好,往生堂的先生办完公事,见天色已晚,顺势落脚借宿。就是想来奇怪,两人住房,屋里却怎么只有一张床?钟离前脚进屋,执行官后脚锁门。一人点灯,一人下帐。窗户一关,室内风景便同外面的璃月港隔绝了。
你情我愿的事,哪能叫逼迫。二度上头便也称不上留有矜持。唯一的好在:白驹逆旅的隔音上乘。即便方才到嗓子憋哑、抓破身上人的皮,也穿不出半点声响,余下也得以睡得安心。
只是睡前想起身上汗水、体液黏融难耐,要洗。桌上还有一盏融化到溢满,金油流淌下桌子的灯,要擦擦。钟离都还是有些在意。再往后,他便记不清了。
今夜天好,但倒不如说住这旅店,真是选了个好房间。钟离再醒时已经入了深夜,睡得不久,月挂当头。蜷着缩在干燥的被子里,旁边身位空荡荡,伸手一摸,睡过的床铺倒还有余温。钟离沉思片刻,刚想撑自己起来找杯水喝,旁边就覆上来另一只手,满是伤疤。把先生露出去的地方推回去,全严严实实塞进被子里。
“先生,外头凉。”
达达利亚逆着月光,赤脚踩在地板上,倒是全然不怕冷。钟离动了动,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见执行官的暗红面具已经反扣在床头,挨着一杯刚倒的热水。
他先生要钻脑袋出来,达达利亚也不强求,顺手拍拍被子,叫钟离快睡,一套哄上床服务,就差没唱至冬摇篮歌。自己却借着月光系衬衣纽扣:“有些小事而已。就不要先生费心了。”
小事。
给不卜庐姑娘抛高价,批量买银钩白椰树的种子是小事。杀魔怔了去收债,一晚割几十个人头回来也是小事。前跳悬崖差点摔死,后失血休克,都活回来了,没死成,那四舍五入,也算小事。这人执行官对小事的定义,实在是模糊。
嗯。都是小事。不过其他小事还好,至少别死吧。也别到快死的程度。人那么脆弱,一点要死了都不行的。
“乱来道理。”钟离说:死哪能用一点计呢。
“就乱来。”达达利亚故意挑他刺,凑过去插科打诨,“先生喜欢要我的命,还每天都要一点。吃饭也要,睡觉也要。管杀不管埋……”
“……”
看他神清气爽、油光水滑,下了床活蹦乱跳,想来足够健康,还能再活一两百个年头。钟离倒是困乏的要命。不经人事,先前哪知道人的壳子这么经不起折腾,意识回笼后腿酸脚痛,睡一半起来迷蒙着眼,话也不好说。便只好去捉人手,拿指甲挠手掌心写字,倚在枕头上看他。
达达利亚外衣穿到一半,回过头,还是头一次见先生留他,心里一下乐得很,过去捏他指尖,笑道:先生,我的先生,能有什么事。
他把钟离的手牵起来,贴到自己吹凉的脸颊上:“璃月港上下,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快些睡,睡一觉醒就什么都没有了。也不缺我这一件。”
“先生?”达达利亚哄道。
相同的把戏用多了,也就没什么。钟离抿着唇,已经可以努力不吃他这一套。还可以回敬。他往被子里腾出来另一只手,在人手掌心里写写画画,左三横,右三横,痒得达达利亚直笑:哪家璃月字这么复杂?伸手去拨开钟离的额发,用他额头抵着额头,哄孩子似得:“我妈教过我,睡不着就这样……后面就没有噩梦了。”
“还有就是……”他顿了顿,又把话咽进肚子里。想了想,只溜出来一句:“之前说的,先生可要想好了。”
“方才……说了什么?”钟离一本正经的问他。
达达利亚愣了片刻,不服道:“就怎么!”罢了,他泄怒似得,往人脸上很用力亲了一口,便捞起椅子上的大衣,面朝着他翻窗越去。身影直挺挺跌下窗口,消失的前一秒仍是满脸笑容,留着钟离裹在被子里,在暖帐下混混沌沌地回忆。
“忙?”胡桃摞完一沓子的古籍,数完后再叫人准备些活儿件,“这不是忙点好啊!本堂主辛辛苦苦招揽生意,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考虑,不然还怎么给你打却沙木牌!”
说是璃月港最大的两个闲人,其实也各有各忙。经常有得一聚自然是好,他们这种职业,都是平日里顾不着,一天降生意就来票大的。也没差。忙完了再聚,聚完了再忙就是。
胡桃顶个黑眼圈,总是忙着忙着就噗嗤笑了,一口气说完愚人众新兵不敢说的话:“哎呦,瞧给忙得,我找人抬你上班,颇像棒打鸳鸯!”
鸳鸯其一镇静自若,喝着茶听完。没澄清,也没否认。正数完今日购回往生堂的物什,再劳请仪倌小妹清对账目。钟离再抓个小童,把晚上要做的也一一交代,往生堂的大客卿嘛,人道作息健康规律老年化,不像他们年轻人日夜修仙。该做的都做完了,举着把伞就堂堂正正下班了。
“最近下雨,更冷些。”钟离走前想些什么,往里屋拿来好几件厚衣服,不忘往胡桃身上腿上尽数招呼,“堂主可别冻着了。”
“哎呦——老古董!”被包成粽子的堂主呜呜哀嚎。见钟离披着外衣,头也不回就溜了。
虽说平日里住在往生堂,钟离还得偶尔着他家的。胡桃下椅子拍拍屁股,说他那套绯云坡三环以内,通吃虎岩的好小院落得近,每半月得回一次看看,不然那边厨子做饭太香,空屋子可容易遭老鼠筑窝。
那还是希望今日也没有老鼠。钟离撑着把印花的油纸伞,底下穿是往生堂仪倌那般的制服,清一色的黑,外面一件绣金丝加绒的袄,也挡不住寒。刚回到家边,站在门前。就见旁边一个身影,窝着一身湿漉漉凑过来,又不走近。钟离忙自己过去两步,把伞倾下半边,用一小片油纸面笼住两个人。
来人与他身形相仿,好在伞足够大,不至于一齐挨淋。钟离捏着伞柄,没跟他说一句话,只是脸缩在毛领子里,幽幽盯着人。见年轻人从头到脚都是湿蒙蒙的一片,睫毛尖挂着雨珠。钟离叹了口气,半是埋怨,半是无可奈何:
“……是不是常年淋雪,给你养太好了?”
达达利亚眨眨眼,窝在先生的油纸伞下,由着脸上雨水滑到下巴,装呆充楞听钟离呛他。
真是挨人呛也不愿走。一心想着要跟钟离挤在不大的一方伞底,他乐意。至于璃月话是左耳进右耳出,也丝毫没有对淋雨一事有半点否认和反省,年轻人只是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心里肯定道:“先生要生我气了。”说出来后又眨眨眼睛,弯下眉毛:“先生不生我气好不好?下次不敢了。”
他这淋了一通的雨,虽说只是毛毛水,但架不住冬日清冷,一层层薄水珠盖到脑袋上,蓬松的头发轻轻耷拉,脸连鼻尖也冻得通红。这么缩在伞下、拉人袖子,一看真是好一副可怜样。
“我刚回来。还没走回到下边,就下雨了。”
“难为你。”钟离点点头。
“可难为我了……”他委屈道。
“嗯。”
“……”
年轻人被他不搭茬的一噎,没话再讲。只得半晌不说话,缩在衣服里气呼呼看他。
钟离刚开口,还想着打破这种刻意的沉默、说些什么,却就见年轻人低下脑袋,直接交软:“我蹲在外头等了你好久,想反正你回来,就不拿伞了。可先生怎么……这个时候才到?把我冷坏了。”
他要是说怨,钟离大能会他十句,先生这般能说会道,一人一次一句,便可以对到他消气为止。但年轻人要是说冷,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钟离只能叹了口气,罢了又罢了,从怀里摸出丝帕子,给他擦脸上的雨水。看年轻人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满足笑着,迎着动作侧过脸去,贴钟离探到他耳边的手。
先生拿他实在没有办法。既然不愿走,留下来就是。还能赶了不成?又看他一身湿冷,直皱眉头:“我要是今天不回来,你怎办?”
“找你回来给我开门。”达达利亚给钟离打着口头算盘,颇有心得,“钥匙在先生手上,门自然也要给先生开咯。”
“璃月港这大,届时你可难找。”
“不难找。先生这样的,天底下可找不到第二个了。”
钟离不接他话,也不受用调情,只是抬手推开厚重的院门,说话不接暧昧:“你要是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的。”
达达利亚点点头,发梢悬着露珠似得雨滴,乖巧跟在后头。一越过槛,不忘顺手回头锁上大门。就听见钟离笑他,叫他过来,去屋里:“我见你不住白驹逆旅,倒是喜欢时不时在这巷子里兜转,正门…侧门……我这里头有几扇窗你都摸知道了。想来都会进,哪还用特地挑时候下雨,又淋了一身水才来,问我可不可以进?”
“那怎么行!”达达利亚对这种随便好不满,好像刚才让先生心软一事不是他做的。挠着脸不安道:“其实我们至冬人,都是爱淋雨的。一天不淋,浑身难受……”
不许随便。先生的家怎么能随便进呢?旅店是旅店,早晚要退。宿舍是与同僚一齐住,也不算是家。达达利亚本来以为:于异国他乡,想家便只能写信,却阴差阳错遇见了他那先生。虽这里只是那人不常来的住所,但两个人一齐进去,也就不一样了。
他于这种情节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觉得第一次进人家门,自然是想要珍重些的。
“是先生不好。之前跟我待一块还忘。我怕到时候来,先生把我关在外面。”达达利亚说着,又给门加一道大杠,不忘使劲推一下,见锁得牢固,便自觉钻进先生的伞下窝:“不淋雨了。先生疼我。”
“没忘。”
“啊?”
“我是说,没忘……”钟离抖抖伞面,往上面甩掉下几颗雨珠来。“之前那次,我来找你。当时你不是就拉着我,说要来我这一趟?”
“……你听见啊。听见了还装傻。”
“只是在想,那时我要睡了。你又那样亲近,实在不好说我记得事。”钟离思索道,“‘睡一觉醒,就什么都没有了。’”
“……先生,你就只记自己喜欢的,是不是。就不能记得别的吗?”
“记得至冬人喜欢淋雨。”钟离提醒他:
“阴雨天湿气入骨,乍一下是没那么冷。要是淋了水,晚些染了风寒,可就不让你抱了。”
“那不行!”达达利亚听了一下激灵,这不是耍赖是什么?想着赶紧搂人腰往里跑,又发觉自己一身湿冷,舍不得碰人,只好跟着钟离慢悠悠的走,走到主屋,仍在台阶上晃着尾巴,看着钟离摸钥匙开门,在原地干着急。
“你不会不要我吧!”
咔哒一声,铜黄的门锁应声而开。钟离转过头,佯装不解,看他眼里却满是笑意:
“都说了,几时不让你进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