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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月港的风把呼出的气带到了海浪中,在潮涌起落的时候,重新拍回码头。
日复一日,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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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起锚了。
栖息在岸底的锚攀着水手吆喝的声音往海面上走,斜上方一轮烈阳掀起浪里的腥咸味,凝成出海水手黝黑额上的汗珠子,再随着拉扯铁链的动作砸到甲板,溜进木缝里不见踪影。永不停歇的璃月港流动着来自大陆各国的商品,成百上千船只在这里辗转往返,满载来自契约之地的黄金。
老去的萃华木叶剥离树枝,在空中旋了三圈,最后落在蓬松的棕黄卷毛上。来自海平线另一端的执行官百般聊赖地倚在雕花石栏上,抬手摘下枯叶,两根指头捏着毫无营养的脆弱细柄反复搓碾,掀起阵阵微不足道的风。他在高处俯瞰港口流动的人群,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小时候蹲在灌木丛边数过的蚂蚁。
达达利亚喜欢海风的味道,因为有若隐若现的、故乡融化的冰雪藏在里边,每次蹭过他的鼻尖,都是在牵动那颗远游在外的心。往事都会随着时间而沉淀下去,在习惯来自璃月港居民们的敌意后,他就像遗忘了那段并不美好的经历,如同港口上任何一个异乡人,随意穿梭在璃月每一个角落,即使他办的仍然是一些无法公之于众的事,明面上一副灿烂的笑脸也让人打心眼里怀疑他哪来底气装得如此光明磊落。
说实话,达达利亚并不恐惧变数,突如其来的失控感会在一瞬间化成火焰灼烧他的血液,在沸腾中直面那些挑战,然后碾压它们、战胜它们,他无比享受这个过程。或许长久以来唯一让达达利亚手足无措的,那就是缠绕在钟离身上的,来自情窦初开的青年的思绪。就像张铺天盖地的网,将他困在一隅温柔乡。
他并不避讳这些感情,纵然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去爱上把他耍得团团转的前岩神。而更让他无处遁逃的是,在向钟离坦白心意以后,对方给出的反应完全是超出自己所料想到的所有范围的。达达利亚或许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他很容易醉在爱人黄金一样的眸子里。于是他看见钟离先生眼尾的脂红被上挑的笑意扯地细长,指节掩在张合的唇前,然后是飘飘然悬在颅顶的一句话。
“如果这是阁下和作为人类钟离的我的契约、那么我答应你。”
记忆在脑海里滚了三四圈,直到那片可怜的落叶终于不堪折磨身首分离、达达利亚才回神过来。落寞感自上而下冲刷着他,他就那么看着枯黄、残破的叶子继续往港湾飘,然后身陨在半空中,变成瓦缝里的故事。好像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感受到了曾经在深渊才有的那种、什么也抓不住的恐惧感,虽然仅仅在神经中停留了一刹那,也足以让他重新变回那个脆弱的孩子。是啊,港口的商人用着他恋人血肉里流动的黄金,整个提瓦特流通的都是摩拉克斯所创造出来的货币,但在下面呼吸着的、吆喝着的、奔跑着的、歇息着的、男女老少、喜怒哀乐,哪一个都不是他的。
钟离先生不喜欢港口,因为这里有永远挥散不去的腥咸味。达达利亚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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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要走了。”
钟离的呼吸有一瞬间滞住了,随即又恢复和往常一般的舒缓,吐出时携走了茶上冒的热气。这一系列轻微的动作被达达利亚灵敏捕捉,但他故作轻松和钟离说出这句话就已经让他耗尽精神力,已经没有多余的思考空间留给这停滞的一瞬。现在他的大脑中完全是一片空白,就像昨晚他被突如其来的信件告知他在璃月的任务已经完成,而后几日有一条来接他回至冬的船。或许几个月前的达达利亚还会为归乡和团聚感到兴奋,但昨晚他几乎是彻夜未眠。辗转反侧间构思着如何向他的恋人道别,越想越难过,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脏上被剥离出去。
昨晚想的大长串话在见到钟离时全部灰飞烟灭,兜兜转转变为六个生涩的字从嘴里蹦出来。达达利亚不自然地拿手心摩挲着颈侧,咀嚼半天话语再是没了后文。钟离轻抿了一口杯缘的香,不握茶的另一只手点着桌面,两个人缄默无言半晌,憋的达达利亚不由无奈长吐一口气。
“来璃月这么久,好像每一天都在执行任务。闲下来以后看着璃月港来去的船,才觉得璃月的海真的好蓝。”
“钟离先生。你能带我看看璃月吗?”
喝空半盏茶的钟离终于有了回应,他将茶杯搁在了桌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钟离那双金色的、如同石铂一般的眼眸在达达利亚瞳孔里落定时,有什么被强行抹去的情感,导致钟离的神色看上去比平时更加淡然,好像回到了作为神明时俯瞰人类的样貌。游走的眼神剜过达达利亚的喉管,使他不由得吞咽口水。他想,这简直比只身面对十余处机关还要紧张。
“璃月地大物博,若要尽数游览山川风貌,只怕是走马观花。现已深秋,既然公子阁下将此行交予我来定夺,那倒确实有个逢时的去处。”
一句话的功夫,钟离已经整好了起皱的衣襟,下垂的视线拉扯着睫毛在他眼底留下一小片阴影,正遮住光投下来的斑驳。他起身从容踏出屏风,茶钱照例是由达达利亚放在两盏温茶的中间。早晨的璃月已经完全活络了起来,廊下是喧嚣市井,码头有离去的船,钟离每日在各处俯瞰着整个璃月港,这个习惯从未变过。
他将落下的鬓边发别到耳后,坠子轻微作响。玑下垂着的细穗扫过为数不多裸露在外的肌肤,这一切都让达达利亚尽收眼底。好不容易赶跑了留下痕迹的唐突想法,反应过来时钟离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但并未在意这个小插曲。他的脚步顿在桥上,回身侧首投去温柔的目光,这是达达利亚所熟悉的、属于年长者的安慰。
“走吧。”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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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芦苇是开得最旺的。荻花洲已经被染上了漫天素白,半人高的苇草随风摇动,渔人的孩子扮作鱼儿在其中穿梭逃窜,被藏得毫无踪迹,只有偶然传来几声嬉戏打闹的喊叫,才能发觉颤的厉害的几株芦苇并不是因为杆子脆弱让风吹得东倒西歪,而是小孩稚嫩的手拨乱了它们摇曳的节奏。长久灯火不灭的客栈攀在巨树上,轮转的水车搅出波纹,四方的游人在这处停歇,寻求一个安稳。昭示福运的红灯笼挂在各处,里头烛光忽明忽暗,到望舒客栈落脚时,红日已经伏山了。
钟离对这里可谓是轻车熟路,就算是最人满为患时也总有一间上房替他留着。房间里似乎还有生活的气息,桌上翻开的书里夹着一片古树的叶,但笔墨是彻底干透了,凝在砚台和狼毫毛顶上。灯是常燃着的,红烛只烧了四分之一,营造出这间房的客人从未离开过的即视感。客栈老板好像早便料到钟离会在这一天到来,一切都恰到好处地准备充分,但对于人类来说似乎也只能用巧合来解释。
直到达达利亚坐在床沿盯着钟离出神,他仍然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璃月曾经的神、现在竟然和他是如此暧昧的关系。钟离松形鹤骨,为褪衣塌下半边肩头,那修身的外套贴着袖箍滑落,搁在臂弯欲盖弥彰遮着后腰弧度。达达利亚早已用视线把钟离先生剥了个透彻,即使他仅仅只是把外套挂上衣架,而钟离对待他这种炽热滚烫的眼神从不避讳,从容不迫扶着领带上的结缓缓扯松。
“公子阁下。”
“嗯?”
“不管你怎么看,我的身体表面上也与凡人并无差异。”
达达利亚意外被这发言逗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沉郁在心头的乌云都散去不少。他扯下徽章固定的、同他出生入死多年的那块红围巾,上面有几处并不明显的缝补痕迹,是冬妮娅坐在火炉前盖着毛毯给他补的。达达利亚起身将围巾同钟离的外套挂在一块儿,从后圈着他想一并带回至冬的宝物。钟离抚上年轻的恋人后半段藏在袖管里的小臂,这上面有不少来历不明的伤疤,每一次都无故刺进他空洞的心脏,叫他不忍直视,苦痛万分。钟离的唇张了又合,有时安慰人远比讲道理要费劲。
安逸的月光投不进窗棂,被纸浆阻隔在外,栖上房檐。是夜无风,群星在银汉中按部就班,连虫鸣也稀少。明日是个好天气,达达利亚想。他侧躺着看钟离先生的睡颜,食指勾起他一缕散发圈在指节把玩,再盯着他胸口轻微的起伏,去将那些平稳的呼吸声刻入脑海。达达利亚觉得现在每一分一秒都是弥足珍贵,又流逝飞快,让他无可奈何。钟离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或许是被茶水熏陶出来的,不过这导致夜不能寐的毛病不治而愈,阖上眼便是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好像有一只手提他掖实了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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潺潺的水从他指尖逃离,剥夺了原该有的温存,头也不回地向远方奔去。
野草、铺天盖地的野草,在风的鼓动下一炬燎原,烧灼着他的脚踝。黄昏里的神明背对着他的太阳,面向着他的太阳,夕曛为他镀上一层金框,达达利亚抬头时看到那双千年石珀般的眼熠熠生辉,身后的素白芦花摇曳生姿,恍惚间有如君临尘世。璃月的诗文里总把深秋和悲凉杂糅着写,但眼下他觉得吹拂过的风都是滚烫的,烤得他心浮气躁。
——归离原。归离原。
“先生,是离啊。”
达达利亚重新垂下头挑拨着浪,水聚成魔鲸的轮廓,在溪流里穿梭、涌动,翻滚时甩出一串虹光,然后一头撞上岸礁,摔成千万段沉入石底,这是他最终的归宿。他们之间就算不用过多的言语修饰,也总有千丝万缕在相互牵挂,钟离背着手注视着这一切,像他几千年间守望着璃月一般,在唯有蜿蜒的溪水呼号时,沉默着记住了所有时刻。
在影子触碰到他时,钟离听到达达利亚用干涩的嗓子开口问他。
“为什么是离呢?”
这是一句没头没尾的疑问,但达达利亚还是把它抛了出来。他缓步走进钟离,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肢节被钟离的影子覆盖了一角,伸手却无法触及他。说实话,达达利亚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好像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模棱两可的巧合,好像他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在这个金色的梦里钟离先生回复他:
“有分别才有重逢,达达利亚。璃月人相信阴阳轮回,就像阴晴圆缺,潮起潮落,冬去春来。这来去是一个过程,有了轮回才是圆满。”
达达利亚紧拥着钟离,半拢半箍间揉皱了他外衣挺拔的版型。钟离也就任由他抱着,侧首看那张不知什么表情的脸埋在肩头,几乎是本能的将手放在他后颈轻轻拍了拍。印象里,如同烈阳一般的年轻人总是灿烂地笑着,很少有这么脆弱的一面愿意暴露出来。钟离听到达达利亚闷着的声音自耳垂下蔓延上来。
他说,我要走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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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月港一如既往的喧闹,达达利亚踩在甲板上时脑袋还压抑着。
昨夜回到城里时,钟离请他喝了践行酒。尘封已久的佳酿解了封口的红绳,两个玉盏面对面摆着,窗外透过来的月痕藏进琼浆的波澜里,被摇晃着捣碎。达达利亚第一回喝到璃月的烈酒,透明的液体顺着喉管撕扯下去,好像要把他焚毁。钟离说,这是璃月人用粮食酿造的白酒,是无数人耕耘出来的的汗水、血肉。
达达利亚并不擅长对付酒精,直到脸颊变得滚烫,脑袋昏昏沉沉,他趴在榻上的小几跟钟离吐露支离破碎的回忆。他说他第一次碰酒,是刚被送入愚人众执行任务,陷入包围圈、命悬一线的关头。汹涌的暴雪掩去他与队友的脚印,深山里连一块生火的干木材都找不到,万籁俱寂间躲进一个勉强可以避雪的山窟,但仅存的同伴在这样的条件下已经奄奄一息。等达达利亚终于在一堆冒险家遗留的松木屑上点起火星子,他看到名义上的队友颤抖着去摸行囊里的酒壶,身上可怖的血窟窿还在往外冒,而腿上的伤口明显是已经开始恶化。他活不久了,达达利亚心想。
但那个士兵脸上到没有一丝惧怕的神情,火光映着他如同结冰的湖面一样坚实的眼睛,他用尽力气拔开酒壶的盖子,却再也没力气抬到自己嘴边。达达利亚靠在他对面的石块上,说实话他的伤势也不容乐观。他听到并不相熟的同伴喉咙里呛着血含糊喊他,喂,新兵,帮我一个忙呗,我还想喝口水火。但等达达利亚拿起他手边的酒壶时,他已经咽气了。
于是达达利亚沉默着学着印象里冬猎的父亲那样,仰头灌了一大口水火。在这样严寒的环境中,这是为数不多保持体温的方式,酒精的作用让他食管、胸肺、胃袋都一并在风雪里烧起来,他把剩下的一半酒全部浇在身上大小的伤口上,再撕碎制服的布料缠好。疼痛让大脑异常清醒,他至今还记得在能埋住少年半条腿的雪原上,孤独行走的滋味。
他枕在钟离的胳膊上入睡的,应该,这是达达利亚关于昨晚最后的记忆。
船要离港了,沉重的铁链从水底捞上来,挪动着一点一点远离港口的木桩。钟离先生不喜欢港口,他不喜欢海边那股挥之不去的腥咸味,达达利亚想着,披上他来时穿的旧氅。
…可是,如果呢。
他最后回头把视线投向璃月港口,抱着希冀寻找。神明是会回应虔诚的人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就像此时此刻,达达利亚看到一抹古朴的色调,不动声息伫立在案板,按他的习惯,一如既往守望着所有他所珍视的东西。于是达达利亚久违朝着惊诧的下属一笑,踩在行进间的船尾踏上水花。涌动的潮水在他脚下聚集成游曳的鱼群,浩荡朝着璃月港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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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逆着奔腾不息的海一头扎进钟离怀抱时,浪掀起一头巨鲸,欢鸣着拍响海面。
于是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欢迎回来,好久不见。”